书案纷争(2 / 2)

白微澜胸口鼓鼓的,像是憋着气但又不吐不快似的,嘴角最终微张,“我这是最后一次说了,我以前也说过,免得说多了让你觉得我只会嘴皮子上花花。”

“我会满足你任何要求。”

白微澜有些紧张,手指捏的宴绯雪指节有些紧,他眼神忍不住闪躲但是又强迫自己盯着他的眼睛。

青涩又炙热,还有些暴躁的皱了皱眉头,然后拧巴片刻自暴自弃道,“我就强调最后一次。”

“我对你已经成熟了。”

宴绯雪忍住不笑,眨了眨眼。

白微澜低头看着他,遮挡住了后面大半日光,整个人都在他的阴翳下。宴绯雪的身材在哥儿里算是高挑的,但是在白微澜面前还是矮了个脑袋。

白微澜像是山溪一样,一会儿轻轻浅浅一逗就羞地晃动,一会儿又像是山水涨潮扑面而来的磅礴深邃,逐渐吞没他整个身躯,让他有些沉溺无法呼吸。

毛头小子的赤诚最是烫人,避无可避啊。

宴绯雪轻扯了下白微澜垂在腰间的青丝,“知道啦,快走吧,等会儿回去还得准备年夜菜。”

白微澜敛下心底想要极力证明自己的冲动,半瓶子晃荡,越是信誓旦旦急于宣之于口的,越是轻浮不可信。

这些,他又不是不知道。只是听见宴绯雪给狗蛋说的那番话,他很难不往宴绯雪身上靠。

但是白天的宴绯雪永远都是那么淡淡的笑着,让他有些琢磨不透。

“嗯,你过年有想吃的菜吗?”

“或者给你做几道当地的特色菜。”

“唔,苏大夫家的苏刈做菜也不错,到时候拜年的时候你就有口福了。”

白微澜舒展的眉头微皱,但很快利索的说好。

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聊,一路牵着手也没避讳村里的人。

村里人基本上都在院子里杀鸡杀鸭的,家禽求生欲强,一刀没割断气,好几人追在后面捉。

村民见两人路过,都笑着打招呼,视线都忍不住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。

不过他们倒是见惯不惯了,苏大夫两口子比这还腻歪,有次看见苏大夫半夜出诊,回去都是他家男人背的。

只是看到一向有分寸有距离的燕哥儿,这样亲昵的牵着男人的手,还是有些不适应的稀奇。

或许外面的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?他们这村里太保守内敛了?

白微澜两人来到木匠家的时候,他家院子里站了两个人,吵吵闹闹的。

院子里磨刀石旁边洒了一地血,一旁倒了个歪头死不瞑目的公鸡。木盆的热水滚烫冒着白气,本应该把杀好的公鸡丢水里烫皮脱毛,但这时主人完全没工夫理会这个。

“陈扒皮,我这公鸡毛不卖给你了,非得扣我两文钱,我等旁人来收,再不济我自己背铺子上问。”

木匠哽着脖子,干枯的筋骨配着黄褐色的皮面,整个脸略长显得有些犟驴样。

王木匠腿脚还不利索,早年是做大木工,上梁装模立柱都干。一次不小心从房梁上摔下来,摔跛了腿,从此就改做打打家具桌椅的小木工。

“王木匠,你看看你给我这盘子裂口补的,这缝隙这么明显,还用竹片补,乍眼一看就那么大一个疤。

我当时说的要看着痕迹不打眼,你这补出来的和我要的相差好多,我还照样付你钱了。

你鸡毛带水,便宜卖我两文你还不干,真是天大的好事都尽被你占了去。”

陈扒皮挑货的扁担立在一旁木门上,两个箩筐里杂七杂八用发黄的包袱盖着。虽然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东西,但是一个箩筐湿漉漉的一个箩筐是干的。

他手里拿着一个木盘子,平时酒席用来端菜送菜用的。那木盘子不知道用了几辈人,干裂炸口子了,拿到王木匠这里修。

陈扒皮这人是出了名的吝啬但也是出了名的好面子。不然不会花十文钱哄骗那孩子买了玉佩,到处炫耀自己今年做生意赚钱了。

此时看着油漆脱落,木板抛皮又多了道鲜明裂痕的菜盘子,这拿出去待客不是被人笑掉大牙。

“我给你说的是,补的裂痕不要太明显,你当时连声应下,你现在给出来的没达到我的标准,我还没扣你工钱。”

王木匠最烦别人说没符合要求质疑他的手艺,但是这件事又不能明说。

他不耐烦吊着眼睛,长期用墨斗盯着画墨线,他看人时的眼神很是犀利,大嗓子道,“你就给个五文钱,还要多好?你说裂痕补丁做旧可以,你给我加油漆钱再加木工料钱,我保证给你做好。”

陈扒皮一听就恼火了,“当时我问你是不是看不出明显痕迹,你说是的,现在做出来效果不对,你又要价钱?

你最开始说要做到这个效果不止五文钱,我肯定不找你做了。你现在扯这些,你这不是存心讹人?

你家是过年穷的揭不开锅盖了,到处抢钱过团圆年啊。”

两人吵吵闹闹没个结果,这时都看到宴绯雪两人来了。

那陈扒皮见宴绯雪有点眼熟,一想,这不是那个寡夫玉佩?

他们来肯定也是找王木匠有事情的,最好也像上次这寡夫闹他那样闹一次。

陈扒皮莫名觉得着哥儿虽然惊艳漂亮,但是带着毒刺,沾不得一点。

但是宴绯雪没开口,反而是白微澜问那木匠。

“王木匠,我定的书案做好了吗,已经逾期两天了。”

王木匠疑惑的看了白微澜一眼,然后恍然大悟挠了下耳朵,好像才记起是有这么一个人。

事实上白微澜这个人怎么可能忘记。

他收了人家五百文来打书案,书案是成了,这效果怕是也打了折扣。但是过年前的,都是进钱,哪有再从口袋出钱的道理。

“是你啊,你要的那张书案,我给你按照图纸改良了下,节省很多炭火成本。”

白微澜画的图纸有些复杂,这也是找了很多铺子问了几个木匠不能做的原因。

普通的书案,冬天用的时候十分不方便。寒冬冻背脊,就连提笔都忍不住毛峰颤抖,没过一会儿还得给砚台哈气,以防砚台凝滞。

即使室内放几盆炭火,那炭火会落灰脏了画卷纸张。即使手脚准备几个火炉子但是后背还是冷。

寻常的案桌和椅子是分开的,椅子一般配的是太师椅或者脚凳,刚刚够成人坐下。

白微澜设计的书案和椅子是配套的,椅子像贵妃榻,要是作画累了还可以在上面躺一会儿。

书案的案肚设计了四个抽屉,中间的两个抽屉平时放一些笔墨纸砚或者稿纸都行。

最外面两侧的抽屉是用薄砖和铜片做成的匣子,用来装炭火。这样炭火散发连着整个桌面都受热。

白微澜还担心宴绯雪作画入迷,炭火过旺烧焦了桌面的情况,那就在炭火上撒上一层细细的薄灰,这样缓解热意还能延长炭火燃烧时间。

为了保存热意,书案前后左右都安装了挡板,左右进出拉下活扣就可以。同时为了让案肚里的热意能传到脚下和臀下位置,还选了竹筒做转导热意的栅拦。

设计下来的书案虽然麻烦,但是实际上比室内点几盆炭火还节省成本,预计一天用四块炭就足够了。

他画出的图稿每个细节都是按照宴绯雪的需求来的,白微澜费心琢磨许久才敲定的,这木匠还有改良的地方?

白微澜顿了下,“那你擡出来给我看看。”

陈扒皮一旁看热闹,心想这王木匠八成是做不出来,自己搞了个简单的应付交差,倒是就看这个两人怎么扯皮了。

果然,王木匠搬出来的只是一张普通的案几和一张凳子,连太师椅都算不上。

白微澜皱眉有些不悦,“这就是你说的改良?”

王木匠腆着脸笑呵呵道,“是啊,这不用烧炭火了,这不就是节约了好多银子,再说案肚里添灶膛总有些危险,容易把案板烤焦万一着火了怎么办。”

“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搞新鲜的,这案几样式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,自有它的妙处和道理,还是有老人的智慧在的,看着简单但是都是一代代人的经验。”

这倚老卖老欺负后生的姿态做的十成十。

白微澜冷笑了下,“行,好好说话你听不懂,非得年前吃官司。”

听到说要打官司,一般乡里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官老爷自然是怕的。

王木匠却胆子大,反正乡里间做事情都是嘴上说的,没凭没据的官老爷不一定判谁。他几十年老道经验难道还怕一个后生不成。

而且,附近方圆几十里就两个木匠,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,一个管河西,一个管河东。

这个图纸虽然有点复杂,但是画的很细致,慢慢摸索,几十年的老工匠还是能有几分把握的。

但不属于自己生意范围的,对方也不会接。

这也是之前,宴绯雪拿图纸去问别的村木匠,被拒绝的原因。

两方木匠之间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这样,不担心对方抢生意,在他的范围内他一人独大。周围村民要打个什么大小家当的,还得看他愿不愿意有没有时间。

此时冷不丁来个脸生的后生,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。以为有两个钱就能提各种要求,还要他按照图纸摸索,这简直从来没听过。

区区五百文钱还想要他精雕细琢吗,他能接这个单子,识趣的都要提着东西上门感恩戴德。

王木匠这些心里话没说出口,但是那横着脸,一副丝毫不怕的样子,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
白微澜像是知道这王木匠想的什么,他不急不慢道,“人证,陈扒皮应该会乐意至极。”

陈扒皮巴不得王木匠吃亏跌个大跟头,杵着扁担连声说他可以。

“你们做伪证!”王木匠道。

白微澜不急不忙的从袖口里掏出图纸,在王木匠面前抖了抖,只见右上角赫然有一个墨色指印。

而图纸一旁写了约定什么时候来取书案,以及给了王木匠五百文费用。

王木匠眨眼看恍惚了,他记得当时这图纸上没有这些字的。

王木匠想伸手拉来看,却被白微澜悠悠收了回去。

“这图纸上一开始没这些字,是你自己加上去的!”

“我什么时候按手印了?这手印就是我的?”

王木匠被后生摆了一道,怒了。

白微澜冷哼了声,“要不是问了好几家都不能做,我还来找你试试?你以为我来找你干活,不会事先打听你人品?”

“你们做木匠的时时刻刻都在和墨斗墨线打交道,手上沾了墨汁不擦干净就拿着我的图纸看。”白微澜说道这里的时候很嫌弃,但又有种捏着鼻子拿把柄的妥协。

“说吧,你看这事儿怎么处理,不仅逾期还倒打一耙,做不出来就直接说,白白浪费时间。”

宴绯雪见王木匠有些慌了,直接道,“归还我们五百文就可以了,其余不用赔偿。”

这时候,堂屋里出来一个双鬓浅白的妇人,她脸色苍白撑着木棍勉强移动,神色焦急先是看了眼宴绯雪白微澜两人,再是急迫的看向王木匠。

王木匠余光一扫,立马转身跑回去接人,但是他脚跛,地上又有刚刚杀鸡流的血,一瘸一拐的,走的又慢又急显得有些滑稽。

“老婆娘,你不好好躺着,出来干什么。”

那老妇人瞪了他一眼,“我还死不了,我要是死了谁来管你这个混球,混行霸道蛮不讲理。”

王木匠摸了摸鼻子,老头子皱褶的驴脸有些难见的心虚。

“还不赶紧把钱还人家,人家燕哥儿不计较你耽误工时,害得人家白等,还不道歉?”

王木匠不情不愿掏出五百文,数了又数,摸了又摸,才念念不舍的给白微澜。

最后顺带陈扒皮的两文钱也解决了。

村里人都知道王木匠不讲理,但是最是心疼媳妇儿。

村里人都笑话两人一个跛子加一个害痨病的,一残一病日子过的倒是比其他人和美。

白微澜两人出院子后,白微澜问宴绯雪不追究那王木匠,是不是因为那病弱的老妇人。

宴绯雪笑了,“你想什么,他们可怜也好相濡以沫也好,不该建立在欺负我们的份上。”

“我只是,今天心情好,不想计较罢了。”

因为白微澜早上说的那番话心情好。也因为他也看到不一样的白微澜,只要白微澜不是面对他,对外人的时候,还是游刃有余,脑子清醒有头脑的。

白微澜这可以用色令智昏来解释吗?

“晏晏真的很开心,你又在笑什么。”

白微澜看着他嘴角不自觉流露出的笑意,有些好奇问道。

“嗯,在想要过年了,今年很热闹。”

“是因为有我对不对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喂……你们两个,是不是完全忘记后面还有个人啊。”

陈扒皮见两人一路上亲昵旁若无人的调情说爱,身上胳膊抖的鸡皮疙瘩都少了几斤。

白微澜回头,看着挑着扁担,苦大仇深没拔到鸡毛不高兴的陈扒皮,开口道,“我也心情好。”

“顺便给你提点意见。”

“当然,你也可以当我是在放屁,听不听在你。”

陈扒皮知道那玉佩不俗,此时也断定白微澜也非等闲之辈,自然心里静等了下来。

“走货郎挑着扁担串乡置换收买小物件,来村里的也不只你一个,你怎么保证村里人就把鸡毛换给你?”

陈扒皮勤快,要过年了人家都在家里准备年货,但是他趁这个时候,挨家挨户收刚杀的生鸡毛。这就抢了一个先机。

但是他没有反驳或者解释什么,而是先听白微澜说。

“更何况你名头还响亮的很,不肯吃亏让利,你自己也接受大家叫你陈扒皮。”

“其实做生意的,是让对方感觉到赚了,这单生意才是成功的。”

陈扒皮忍不住不赞同道,“做生意就是一杆称,对方赚那我就亏,我这不白给人跑腿了?”

白微澜看了他一眼,“这赚了一方面是银子上的,一方面是心理上的。”

“比如去王木匠家里收鸡毛,应该是给十文钱的,你先给他八文钱,等他转身后,你再说哎看你家鸡毛水亮或者看你很面熟再给两文,你说他是不是更加高兴,今后只把鸡毛卖给你?”

“鸡毛这收的价格都相差无几,他们都清楚啊。”

“那你就稍微擡高点,给人家让点利,维持长期生意。六出四进就是这个道理,赚了十文钱,有六文成本要花出去维系长期关系的。只有四文钱是进自己兜里的。”

“你还是挺聪明的,知道用糖块吸引孩子换鸡毛,这样孩子就眼巴巴守着你来换糖了。

但是大人不高兴,要是别人来收还能换几个铜板,你来了只能给孩子换糖,大人肯定觉得你赚了啊。”

“那怎么办?”陈扒皮也遇见过孩子要糖,一次两次的还好,次数多了大人觉得亏,不给他换。

“你可以把敲碎的糖末,也拿出来哄孩子。让孩子和大人知道,这是额外给孩子的糖。”

白微澜脑子里还有很多小主意,但是觉得没必要给人说的这么清楚。但是这几个小点已经让陈扒皮受益了。

“哦,这就和那个原本给十文但是分两次给的相同道理。”

“嗯。”

白微澜说完上下打量了下陈扒皮,一言难尽道,“我知道走货郎很容易弄脏衣服,但是你伸手给孩子递糖,手指甲总不能黑乎乎的吧。”

“你看看你箩筐一只干货一只湿货,一路还在滴水,这种情况下就不要进屋主人院子,站在院外问就行了。”

白微澜说的都是些小细节,但是陈扒皮以前从来没想过,此时顿时觉得茅塞顿开。

“所以做生意,抠抠搜搜是挣不了钱的,得靠脑子。”白微澜道。

陈扒皮连忙感激,脸色兴奋不已,仿佛看到了自己今后顺利收货的样子。

“行了,你也不用感激我,我心情好才给你说。”

陈扒皮立即很有眼色的对宴绯雪说谢谢,然后又夸两人如何恩爱天造地设。

宴绯雪对着白微澜笑了下,白微澜看着给陈扒皮说,实际上眼神时不时在瞥他。

像极了孔雀开屏的样子。

等走远了,白微澜还对宴绯雪说,维持长期生意很简单啊,就是给鱼饵钓着。

要是他串乡收货,就筛选出目标,人家给他买一回,他就给发一个纸牌,等这个纸牌积累到几次后就可以免费换糖换其他小物件。

白微澜脑子是很灵活,有种懒散又透彻的敏锐。

他道:“小生意要把算盘拨的响,大生意要把人心摸的透。”

但是宴绯雪也不遑多让,他笑问白微澜,“你就没发觉你说的套路有些熟悉?”

白微澜哎了声,一副了然于胸又无所谓道:

“谢谢,多亏媳妇儿所赐,我才顿悟出这个道理。”

“你钓我,我钓钱。”

暖椅的来源于《闲情偶记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