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后悔认识慕韶光,他们之间短暂经历过的一切,都是那样美好,纵然再也无法走下去,一切也足以终生铭记。
不过若有来世就好了。
解君心默默地在心里想,若有来世,他一定早早投胎,然后一直等着慕韶光,以自己真实的模样,比所有人都早的遇见他。
慕韶光的手无意识扶着冰棺,沉默良久,他的脸逆对着四下琉璃般的散碎光点,侧影单薄而美丽。
沉默良久,直到指尖上有了冰凉之意,慕韶光才转过头来,问解君心道:“那这以后你有什么打算?”
解君心道:“嗯……也没什么特别的事,就四处走走看看吧。”
他思考了一下,忽然一笑:“我记得你以前曾经说过,天下之大,四海可以为家,愿尽览山河之美,让我心里也很向往,就当我也去实现一下你的夙愿,或许哪一天山海尽头可再相逢。”
慕韶光微微点了点头。
这个时候,只听外面的门忽然“吱呀”响了一声,紧接着,是步榭一手扶剑,大步推门而入。
他在门外的时候,就已经感觉到了里面强烈的魔息,再加上刚才见过问千朝,心里的火气还没消下去,所以神色甚是不虞。
进来之后,看见了解君心,步榭的脚步微微一顿。
此时,慕韶光和解君心分站冰棺两边,并没有肢体接触,但两人之间流动着一种气氛,却无端让人觉得格格不入。
而这也是慕韶光在有过去那些记忆的情况下,第一次同时看见步榭和解君心两个人一起站在他面前。
这样看来,两人之间的对比反差尤为强烈,本来是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被混淆的。
慕韶光冲着步榭点点头,道:“师兄,回来了。”
步榭也迎上来,几乎是有点急切地握住慕韶光的手,将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,心中稍稍安稳,跟着又上下打量了慕韶光一下,说道:“刚才发生了什么?你没事吧?”
慕韶光摇了摇头,道:“没事,就是刚才,我想去唐郁父母的住处看看,也不知道触动了里面的什么机关,突然受到魔气袭击,幸亏有解尊使帮忙。”
慕韶光把刚才的情况讲了一遍,步榭听完之后,便冲着解君心点了点头,淡淡说道:“多谢。”
解君心没有回答。
步榭叮嘱慕韶光道:“你就站在这里,别靠近,我进去看一看。”
慕韶光道:“好。”
步榭缓步走过去,然后谨慎地将那道门推开了一道缝。
慕韶光本来还想告诉他,门上有刚刚解君心设下的禁制,但此时见步榭直接过去就把门推开了,竟然毫无阻碍,便没开口。
那一瞬间,压抑的魔气再一次纷涌而出,目标明确地向着慕韶光袭去,步榭早有准备,身形忽动,凌空跃起,并掌劈下。
他甚至没有拔剑,掌缘如刀,将魔气一斩而断,同时左臂将广袖一甩,顿时挥洒出一片金光。
一股柔和醇厚的力道将被斩开的魔气包围在其中,然后如布匹般地一绞,顿时使其如沙尘一般点点散尽。
而就在这一瞬间,慕韶光忽然有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,好像是他身上的某种束缚突然断掉了,但这感觉并不难受,倒好像全身的筋骨为之一松。
解君心忽然沉声说道:“看唐郁的尸体。”
步榭收手落地,与慕韶光同时回头看去,只见方才还躺在冰棺中的尸体赫然化去,几乎转眼就剩下了一件空荡荡的衣服放在那里。
解君心一步上前,挥手将衣服拂开,露出里面灰白色的骨灰。
他感应片刻,说道:“唐郁阳寿早已耗尽,尸体也早就不应该存于世间,定魂之物没了,所以尸体就消散了。”
慕韶光道:“难道他体内根本没有魔神的力量?那是什么东西在保他?”
步榭进到内室,在刚才的书架上一一找去,最后拿起了一盏灯,说道:“我想,应该是它。”
只见那盏灯通体乌沉沉的,上面绘有古怪的花纹,每一道花纹的中心都是人眼形状,半开半闭,看上去无比诡异。
解君心沉声说道:“借寿灯。”
慕韶光道:“魔器?”
解君心道:“我听说鸢婴的宝库里曾有过这样东西,能将两人的寿数绑在一起,这样就算其中一个人阳寿已尽,只要不斩断这层联系,他也不会彻底断绝生机。”
步榭道:“我曾听人说过,唐夫人一开始生下的是一名死婴,不过过了半个来月,一直把他养在灵水中,竟然就活过来了,这样说来,是他的父母为他借了寿!”
原来一切早有定数,怪不得当初唐郁会第一个找到慕韶光。
不管唐郁是否知道借寿的事,但两人之间命脉相连,冥冥之中的因果自然也要更深。
唐郁自愿献出气息、记忆、身份,来让慕韶光去魔域取代他的存在,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偿还。
自然,这也并不怎么让人愉快就是了。
步榭从灯中找到一张字条,上面写着唐郁的生辰,竟与慕韶光是同年同月同日。
他冷哼了一声,手下微微用力,灯与字条顿时一起化为齑粉。
慕韶光在脑海中寻找着相关记忆,说道:“之前唐郁刚来穹明宗传达天机的时候,我也曾进过那间屋子,当时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。我走之后,这里的东西应该都没有动过……那可能是因为我如今伤势未愈,所以借寿灯才会趁机发动反噬?”
步榭和解君心都没有说话。
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,慕韶光并不是因为记忆缺失的缘故,而是魂魄根本就不全,自然压不住借寿灯。
顿了顿,步榭才说:“你们两个是同一天生的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,他的父母才会选准了你当唐郁的护身符。之前我们还说,唐郁的尸身不坏,说明魔神的力量碎片一定在他体内,现在看来,他根本就没有继承到魔神的力量。”
慕韶光沉吟着点了点头。
其实他本来还想说,如果这样算的话,那力量碎片会不会也在自己的身上。
但转念一想,若是真有,他当初练魔功的时候引发那股力量,只怕早就爆体而亡了,这问题明摆着的,根本不用问。
那么难道其实那五滴眼泪之中,就已经是鸢婴全部的完整力量了吗?
一开始,他们要获得这些力量,是为了防止鸢婴借此在他的任何一名弟子身上复生。
但后来形势有变,鸢婴被封在血渊天,他自己的力量就会成为他的克星,可以说是至关重要,缺少一点,就要差出去很多。
慕韶光有点想不下去了,头部一阵一阵的疼,眼前也总是出现一些模糊的虚影,无数的记忆呼之欲出。
他想到身边的步榭和解君心,不动声色地说道:“我再进里面看一下。”
步榭道:“我陪你。”
慕韶光道:“不用,我想独自转一转,看看能不能再发现点其他的线索。身边有人,思路会乱。”
步榭还有些不放心,慕韶光道:“我又不是小孩子,你就在外面,怕什么的。”
步榭拗不过他,只好答应。
解君心道:“这件事既然有了分晓,那我就先离开了。”
慕韶光的一双美目在他身上凝注片刻,颔首道:“解尊使,下次见。”
解君心亦微微笑着,说:“芷忧君,下次见。”
慕韶光便转身进去,步榭冲着解君心点点头,道:“请。”
解君心走到门外,却站住了,回头对步榭道:“我有话对你说。”
步榭有些意外,但也没说什么,便站在那里,等着解君心的话。
解君心道:“你们不是魔修,上次我给你的眼泪放在你手里发挥不了作用,还是给我吧。”
步榭道:“你要做什么?”
解君心淡淡地说:“去找魔神。他的功法特殊,必须用他自己的力量才能消灭。当初韶光下的封印之力被侵蚀的越来越弱,要想用这些了力量,也还需要一些时间来炼化,我不想再拖了。”
步榭没有作声。
对于慕韶光的情况,他也是日夜忧虑,现在,是他每日都用灵息帮慕韶光撑着,硬是没让慕韶光从醒来之后感受到半点魂魄缺失的虚弱和疼痛。
可步榭也知道,这并不是长久之计,就算是他活活让自己灵力耗竭而死,也不够再让慕韶光平安个四五年的,必须尽快找到对付魔神的方法。
不管他与解君心之间互相看对方有多么的不顺眼,最起码在想要慕韶光好这一点上,两人是有共识的。
“你应该知道,魔神的力量虽然强大,但不是谁想用就能驾驭的。”
步榭沉吟了一会,说道:“如果你在使用力量的过程中受到了蛊惑,很有可能反过来为他所驱使。”
解君心说:“我不会。”
步榭稍稍犹豫,解君心看了他一眼,知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,自己必须说服步榭。
他终于说道:“因为鸢婴会走火入魔就是我暗算的。当年问旻培养我仙魔兼修,成为克制鸢婴功法的武器,我也做到了,今日之事,不会比那更难。”
步榭一怔,他头脑转的极快,又亲生经历了当年之事,听解君心这样一说,心思一转,不由脱口说道:“当年问旻同意我和韶光离开,就是因为你?是你……主动的?”
其实当时他和慕韶光离开的时候,是碰见了问旻的,步榭本来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,问旻却什么也没说,一转身离去,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了他们。
后来步榭总觉得放心不下,安顿好慕韶光后又辗转打听,才知道问旻似乎找到了其他体质更加合适的人选。
但他当时根本没见过解君心,自然也想不到对方竟是甘愿牺牲自己,也要成全他和慕韶光离开。
解君心没再回答步榭的话,只道:“给我吧。”
步榭沉默了一会,终于慢慢将那个瓷瓶从怀里拿出来,却没有递给解君心,而是神色复杂地说道:“你如果出事了,他也一样会内疚自责。”
解君心笑了一声,说道:“步榭,你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让我知道,你比之于我的光明磊落。如果是咱们易地而处,我一定会觉得,有这样的好机会简直天助我也,你最好死在外面再也别回来,而我会好好地守着他,保护他,什么都不让他知道。”
步榭沉声道:“你想到的,永远都是欺瞒吗?”
解君心笑了笑,说道:“是啊,谁让我就是这样一个阴暗自私的人呢?咱们从来都是彻头彻尾的不同啊!”
但是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自私嫉妒的人,一次次地付出了那样多。
步榭目光复杂,解君心已从他的手中抽走了眼泪。
“所以,我不会再可笑地试图模仿你了,我会以自己的方式爱他。”
解君心一字字说道:“好好对他。不然我就算死了,也会从万丈深渊中爬出来,杀了你。”
说完之后,他再次深刻而眷恋地朝着慕韶光的方向看去一眼,只看到了门缝中的一袭剪影。
解君心转身离去。
步榭走到窗前,手扶着窗台,看向外面。
良久,他突然用力狠狠在窗棂上砸了一拳,只砸的墙面不住晃动,一些冰末簌簌落下来,铺了满地。
---------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