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慢慢爬到展厅的窗棂上,光线透过玻璃斜斜切进来,在陶羊身上投下细长的影子。老孙忽然发现,那些刻痕在阳光下变得立体起来,一道一道的,真像是羊毛被风吹起的纹路。他想起年轻时在坡上看到的景象:成千上万只羊漫过山坡,白色的羊毛连成片,风一吹,就像波浪在草海里翻涌,惊起的蚂蚱蹦到他脚边,又被羊蹄子轻轻踩进土里。
展厅的保安走过来,皮鞋底擦过地砖,发出刺啦的声响。“大爷,不能长时间蹲在展柜前。”保安的声音很轻,却像根细针戳破了老孙的念想。他慢慢站起身,膝盖又咯啦响了一声,比刚才那声更重些。他最后看了一眼陶羊,忽然觉得那土黄色的陶身上,好像真的沾着点青草的气息,是春天刚冒头的那种嫩香。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,转身往出口走,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。
走到展厅门口时,他回头望了一眼。阳光正好落在陶羊的嘴角,那道斜斜的刻痕上,仿佛真的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老孙咧开嘴笑了,露出两排被烟草熏黄的牙。他想,等开春了,得给自家的羊仔多拍几张照片,拍它们啃草的样子,拍它们打架的样子,说不定千年以后,也有人对着照片里的它们,念叨着当年的故事呢。
外面的风正暖,吹得街旁的柳树抽出了新芽,嫩得像羊崽刚冒头的绒毛。老孙摸了摸怀里揣着的东西——那是早上从羊圈里捡的一小撮羊毛,雪白,柔软,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。他想,下次再来时,得找个机会,让这现代的羊毛,离那两千年前的陶羊再近一点。
回家的路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。老孙坐在靠窗的位置,怀里的羊毛被体温焐得温热。车窗外掠过成片的楼房,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,晃得他眼睛发花。他想起年轻时的山坳,那时的天总是蓝的,云像羊群一样在天上飘,羊在坡上吃草,爹坐在石头上抽旱烟,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像天上的星星。
车到站时,夕阳正把天空染成金红色。老孙慢慢走下车,脚步踩在水泥地上,总觉得不如踩在草地上踏实。路过菜市场时,他听见有人喊:“新鲜的羊肉嘞!”他顿了顿,没回头,径直往家走。家里的羊圈还在,只是挪到了村西头,盖了新的棚子,比以前的石头圈结实多了。三百多只羊,个个膘肥体壮,毛亮得像缎子。儿子说要搞养殖合作社,让他别再操心,可他还是每天天不亮就去羊圈转一圈,摸摸这个的头,拍拍那个的背,像对自个儿的娃一样。
晚饭时,儿子说:“爸,下周市里有个农业展销会,咱的羊毛制品也去参展,你跟我一起去看看?”老孙扒拉着碗里的米饭,含糊地应着:“再说吧。”他心里想着那尊陶羊,想着那些细密的刻痕,想着阳光下那道像是在笑的嘴角。
夜里,老孙躺在床上,听见窗外的风吹过,像是羊在坡上吃草的沙沙声。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,忽然觉得,那尊陶羊或许真的笑了。不是笑他的胡子长,是笑他和它一样,都念着那些吃草的日子,念着那些毛茸茸的时光。
过了半个月,老孙又去了趟博物馆。这次他没蹲在展柜前,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。陶羊还在那里,土黄色的身子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撮羊毛,用手指捻了捻,然后轻轻放在了展柜旁边的窗台上。阳光落在羊毛上,雪白得耀眼,像一朵忽然绽开的云。
走出博物馆时,老孙觉得心里轻快了不少。他想,那尊陶羊大概能闻到羊毛的味道,能想起两千年前的山坡,想起那些在阳光下吃草的日子。而他,也会守着现在的羊圈,守着那些雪白的羊毛,等着春天再来,等着新的羊崽出生,等着日子像羊毛一样,越织越密,越织越暖。
风从街角吹过来,带着点青草的气息。老孙摸了摸自己的胡子,笑了。他知道,有些东西是不会老的,就像陶羊身上的刻痕,就像羊圈里的羊毛,就像他心里那些念着的日子,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悄悄冒出来,暖得人心里发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