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当年我师父教我刻‘孝’字,总说最后那笔要回锋,”老周的声音软了些,刻刀慢慢垂下来,“他说人活一辈子,再硬的性子,到了爹妈跟前也得软三分。你看这玉印上的‘玺’字,最后一点明明可以戳得又深又直,却偏偏收了力道,像怕戳疼了谁似的。”
小王这才注意到,老周的左手背上有道月牙形的疤。她听馆里的老人说过,二十年前有伙盗墓贼想偷这方玉印,是老周死死抱着展柜不放,被歹徒用撬棍划的。当时老周刚评上国家级篆刻大师,正是拿刻刀吃饭的年纪。
“后来我这手就抖得厉害,”老周把刻刀裹回红绸里,指腹在玉印的影子上轻轻拍了拍,“医生说再这么使劲,怕是连笔都握不住。可每次摸到这玉印的拓片,就觉得有股劲儿从胳膊肘窜上来——你说当年那工匠,是不是也受过伤?”
展厅的吊扇忽然吱呀转了半圈,把老周的话吹得晃晃悠悠。小王想起文物档案里写的,这方玉印出土时,印钮上缠着半段染血的麻绳,考古队还在旁边发现了把断成三截的青铜刻刀。
“您看那印台的侧面,”小王忽然指着玻璃上的反光,“上次做三维扫描时发现,有处磨损特别有规律,像……像总被人攥着。”
老周的眼睛又亮起来,这次他没再弯腰,只是定定地看着玉印。阳光在印台上流动,那些细密的划痕忽然活了过来,像无数只手在反复摩挲。他想起自己刻坏的第一方印,是二十岁那年给母亲刻的“寿”字,石头崩裂时,他攥着残印哭了半宿,指腹上的血把裂纹糊得严严实实。
闭馆的铃声突然响起,惊得老周打了个哆嗦。他慌忙把本子塞进包里,转身时后腰又疼得他吸了口凉气。小王想扶他,却见他盯着展柜里的玉印笑了——那玉印的影子落在地上,和老周佝偻的背影重叠在一起,倒像个弯腰刻石的人,手里握着把看不见的刀。
“明天我带方新刻的‘淮阳’石印来,”老周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,夕阳正从他耳后照过来,把那道月牙疤染成了金色,“让它们哥俩说说话。”
小王站在原地没动,看着老周的帆布包在走廊尽头晃了晃,像只装着满肚子故事的锦囊。展厅里的灯一盏盏暗下去,最后只剩玉印上方的射灯还亮着,那道枣红沁在光里慢慢晕开,竟真的像只手,轻轻按在“阳”字的竖画上。
第二天清晨,小王刚开馆门,就看见展柜前放着个锦盒。打开一看,是方青田石印,印面的“淮阳”二字,笔画间带着和玉印如出一辙的犹豫,转折处却多了道极细微的圆弧,像谁在刻刀落下时,轻轻往回拽了半分。
阳光爬上印台时,小王忽然发现,石印的影子里,好像真的多了只手,正和玉印的影子握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