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0章 所以,郑仪什么也不能说(2 / 2)

他微微停顿,一字一句地说道:

“而这种东西,在我最该有它、最能培养它的时候,却被我那位老革命的父亲,用他最朴素的价值观,给生生……掐灭了。”

“他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好官,却没教会我……如何做一个能不断向上攀登的官。”

邹侠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笑容,那笑容里有对父亲的怀念,有对命运的无奈,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。

“现在,我已经走到了这里。回头看看,一路太‘顺’,太‘干净’,反而成了最大的短板。”

“没有那股子狠劲,没有那种为了向上可以不择手段的决绝,在这个位置上,就是原罪。”

“明州这个泥潭,我挣扎了这么多年,想动,却总感觉力不从心,四面掣肘。不是看不明白,是……很多手段,我用不出来,很多规则,我玩不转。”

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郑仪身上:

“但你不一样,郑仪。”

“我看得出来,你和我不一样。”

“你有能力,有背景,更重要的是……你有那种被精心打磨过的、藏在温和外表下的……野心和狠劲。”

“你看似在按规则办事,实则步步都在构建自己的规则。你看似在帮张林,实则随时可以把他当成垫脚石。你看似在配合我,实则……”

邹侠没有把话说完,但那未尽之意,比说出来更加惊心动魄。

他长长地、仿佛耗尽所有力气般,吐出一口气。

“省里派你来,真正目的,恐怕不只是稳住明州,或者换掉一个张林那么简单吧?”

“徐省长,还有……你背后那位更深的王部长,他们想要的,是一个能彻底搅动明州死水,能打破现有格局,能……真正掌控局面的人。”

“他们选中了你。”

“而我……”

邹侠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:

“或许,最终也只是你棋局里……一颗比较大、比较有用的棋子罢了。”

“甚至,是另一块……垫脚石。”

郑仪听完了邹侠这近乎剖白心迹的、充满疲惫与洞察的话语。

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寂。

郑仪垂着眼,看着面前光洁的红木桌面,倒映着自己模糊而平静的脸。

邹侠看穿了很多。

看穿了他不甘人后的雄心,看穿了他对张林的潜在威胁,甚至看穿了他背后可能存在的、来自更高层面的复杂意图。

这位在明州挣扎多年的市委书记,其政治嗅觉和人生阅历,远比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更加深刻和……悲凉。

他看到了郑仪的野心,并将其解读为一种对权力顶峰的渴望,一种打破规则、掌控局面的狠劲。

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,预见到了自己可能成为郑仪向上攀登的“垫脚石”的命运。

他说对了很大一部分。

但唯独有一点,他可能想错了,或者,郑仪无法向他言明。

郑仪的野心,或者说他内心深处那团灼热的火焰,并不仅仅是为了那顶市委书记的帽子,甚至不是为了省委常委的那把交椅。

那些是台阶,是工具,是必须握在手中的权柄。

但他真正想要的,是邹侠口中那位老革命父亲所期望的——“给老百姓干点实在事”。

只是这“实在事”,在这片土地,在四海系这只盘踞已久的巨兽阴影下,需要的力量和手段,远超寻常。

他想要改变的,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生态,是一种资本与权力纠缠媾和、肆意碾压公平与规则的现状。

他想要实现的,是一种朗朗乾坤,是一种权力真正为民所用、发展成果真正为民所享的清明局面。

这目标,听起来比邹侠所推测的“权力野心”更加遥远,更加“不切实际”,甚至……更显得虚伪。

在一个遍地泥潭的地方谈论理想和清明,本身就像是一种讽刺。

所以,郑仪什么也不能说。

他不能向邹侠解释,他的野心源于一种更深沉的责任,他的手段服务于一个更遥远的目标。

那不仅不会取得邹侠的理解,反而可能被视为一种更高级的、更虚伪的欺骗。

在政治上,赤裸裸的野心有时比高尚的理想更让人放心,因为前者至少符合逻辑,易于掌控。

于是,郑仪抬起头,迎向邹侠那复杂而疲惫的目光。

他的眼神依旧清澈,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、被看穿后的坦然。

他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邹侠关于“野心”和“垫脚石”的推断。

他只是微微挺直了脊背,用一种极其郑重的、近乎承诺的语气,缓缓说道:

“书记,没有您在市委的坚强领导,没有您把握大局,我在秘书长这个位置上,寸步难行。”

“明州的情况很复杂,未来的工作,离不开您的掌舵。”

“我会坚决执行市委的决策部署,全力协助您和张市长,做好协调服务工作,努力化解矛盾,推动发展。”

“这是我的职责,也是我的……本分。”

他巧妙地将“野心”转化为了“职责”,将“垫脚石”的隐喻化解为了“协助与执行”。

他承认了邹侠的领导地位和掌舵作用,强调了自己的辅助角色。

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回应。

既没有正面反驳邹侠那犀利的洞察,避免了不必要的冲突和猜忌。

又清晰地表明了自己当下的立场和态度:服从市委,协助书记,服务大局。

更重要的是,他将一种潜在的、可能存在的对抗关系,悄然转化为了上下级之间的协作关系。

至于未来如何,那需要时间,需要实力,需要局势的演变。

现在,他需要的是邹侠的信任和支持,至少是暂时的、工作上的支持。

邹侠静静地听着,看着郑仪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,看着他脸上那份沉静和“诚恳”。

良久。

邹侠的嘴角,再次浮现出那种复杂难言的、带着一丝了然和疲惫的笑意。

他缓缓地点了点头,仿佛接受了郑仪的这个“表态”,又仿佛早已看穿了这表态之下更深层的含义。

“好。”

他只说了一个字。

然后,他站起身,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茶杯。

“去做事吧。”

他没有再看郑仪,迈步向办公室门口走去。

背影依旧挺拔,却莫名地透出一丝孤寂。

郑仪站起身,微微躬身:

“书记慢走。”

直到邹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,郑仪才缓缓直起身。

他独自站在空旷的常委会会议室里,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场无声交锋的硝烟味。

他知道,邹侠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“本分”。

但那不重要。

重要的是,他给出了对方当下最需要的一种姿态,尊重和服从。

这为他们之间的“合作”,或者说“相互利用”,留下了一个看似平稳的起点。

郑仪深吸一口气,将脑海中那些关于“野心”与“理想”的纷杂思绪压下。

他拎起公文包,步伐沉稳地向外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