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别时,秦天机还向他挥手,他刚要擡手回应,就被秦方按了下去。
之后,秦离繁跟着自家父亲的脚步走进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,弯弯绕绕转了几圈,来到一处类似老宅子前庭的地方。
这里有一扇圆圆的月亮门,门上爬满紫藤萝,垂下穗子似的小花。小径自门后蜿蜒而出,没入蓬生的野草。
草丛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枯死的树,枝干苍劲,挂着一架青藤缠绕的秋千椅,正好可以坐下秦离繁与秦方两个人。
“抱歉,离繁。”秦方眉头紧锁,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难以启齿。
而事实也的确如此,因为他开篇第一句就是——
“其实我并非你的生身父亲。”
……
秦离繁叹气:“我不仅不是他的孩子,我连人都不是,我只是他的父亲的造物,一具……人傀。”
仙道寂灭多年,修行界式微,许多找不到出路的修行者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,转而投入邪术异法的怀抱。
如林葳那种,又如秦天机之流。人傀诡术,便是秦天机的道法根基。
所谓人傀,是傀儡的一种,以亡故之人骸骨和特殊材料加以炼制,成功后就能得到一具和活人高度相似的躯壳,为炼傀者所操控利用。
人傀的品质通常与骸骨挂钩,最优秀的人傀甚至可以生出自我意识,拥有人族所有的特质,同时躯体强大,刀枪不坏。
正因如此,所以秦天机非常热衷于挖坟掘墓,仙冢内原有的远古墓xue早已被他翻了个底朝天,他将从墓xue中找到的骸骨和材料拼凑组合,最终得到的成果,便是秦离繁。
“阿爹说,我最初诞生于三十年前,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,我诞生之后,就被爷……秦天机扔给他当玩具。”秦离繁捧脸,实际上并不在意自己以前的境遇,只是遗憾自己的出身。
“秦天机认为我是……劣等品,没有自我意识,也没有强大的力量,唯一的寻物觅宝之能,对他也形同鸡肋。所以他只在我诞生之初看了我一眼,便把心思都放到了下一个作品上。”
“但阿爹很喜欢我,他给我取名,教我认字,手把手地带着我写字,陪我做幼稚的游戏——后来,他受不了秦天机淡漠古怪的性情,又不喜欢仙冢的孤寂,便带着我偷溜到人间。”
再以后的事,就像一部情节老套却很精彩的话本子。
秦方一边照顾、教导秦离繁,一边在红尘世俗间摸爬滚打,创下偌大家业,成为洛安城首富。
大抵是追随秦方见过无数世情,秦离繁这个“劣等品”生出了自我意识,拥有了一颗人心。
他变得乖巧、可爱、天真烂漫、讨人喜欢,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出色天赋,却能凭着本性里一点温柔和顽强,将深陷浊云负面影响的云不意拉出黑暗。
秦离繁的心因秦方而生,而最初、现在以及未来,他所能给予秦方的,永远是无条件的陪伴和支持。
云不意望着秦离繁,他还在继续说:“秦天机不知从何处得知我生出了灵智,他毕竟是我的创造者,所以轻易用法术将我引回他的身边,又把我的意识暂时封存,恢复成最开始那种懵懂空白的状态。”
“是阿爹答应了他一些条件,他才肯放我离开。”
云不意揉揉他气鼓鼓的脸:“那你为什么说秦方将你赶出来?”
一说到这件事,秦离繁顿时气成河豚:“我本来想留在那里陪着他,结果他说我留下只会浪费粮食、制造噪音、分散他的注意力,除了坏事没有任何用处,逼着我离开秦天机的住处——我在他眼里就是这个样子,阿意,你说气不气人!”
云不意瘪嘴憋笑。
玉蘅落胡子微动,忍笑忍得脸又圆了一圈,故作正经地点头:“对,他说的太不是人话了。”
冷天道清清嗓子,眼底浮出笑意:“你可知道你父亲答应了他父亲什么条件?”
“这我就不知道,不过,肯定不是什么容易办到的事。”秦离繁低头,惆怅地贴着玉蘅落厚厚的背毛蹭蹭,“我走之前,他居然对我说:‘离繁,日后秦家的家业暂交你管,万不可将为父的心血败干净了’,这种话。”
云不意眨眨眼,用两根手指捏住下巴,若有所思。
冷天道斜眼瞥他,微微挑眉。
玉蘅落动了动耳朵,两只前爪搭在秦离繁手上露出一双睿智的圆眼睛。
四个非人对视一眼,露出迷之微笑。
云不意:“他说的是不能败光?”
冷天道:“那意思是,可以败?”
玉蘅落:“败不败?”
秦离繁:“败!”
……
遥远的南方,老旧的宅子里,秦方坐在一堆锁骨间,像拼图一般挑拣出可以拼合的部分,放到一起。
不远处,秦天机优雅喝茶:“动作快些,我要在明年三月之前,再造出一个小可爱那样的人傀。”
秦方冷笑:“离繁独一无二,你这种缺德又充满匠气的邪术,造不出真正的生命。我以为这个事实,你在第一次将离繁从我身边夺走时,就已明白了。”
“无妨。”秦天机放下盖碗茶杯,懒散地托腮,“我只要一具躯壳,送给我那位多年不见,难得向我开口讨要‘礼物’的好友。”
秦方皱了皱眉:“谁那么倒霉,当你的好友?他就不怕死后自己的坟被你撅了,拿他的尸骨捏人傀?”
秦天机闻言,不怒反笑,甚至笑得停不下来,连带着被他倚靠的桌子也跟着抖。
“这个问题的答案,”他笑够了,向门口的方向擡了擡下巴,“你找他要吧。”
秦方循着他的眼神看去,一道身影背对月光走入月亮门,紫藤萝如一瀑华丽的紫光,染上他一尘不染的青色长衫。
他停下脚步,如同站在时光尽头与秦方对视,俊美得看不出年纪的面容上神色淡淡,顿了顿,竹杖拄地,再度迈开脚步,走向秦天机对面的空位。
他坐在白骨山前,却给人一种错觉,岁月仿佛在他身上探索成一根直线,线头缠绕在他指尖,所以他随意一眼,便能望尽他人一生。
就如同此刻,秦方觉得他不是在看活着的秦天机,而是看未来的、死去的他,甚至是他的墓碑。
淡然,悲悯,怀念。
秦方不认识这个人,但若是云不意、冷天道和玉蘅落在这里就能认出,这人是带他们进入仙冢后便不知所踪的——梦先生。
梦先生提壶倒茶,淡淡回答秦方的问题。
“我不担心他会利用我的尸骨,因为,他一定会死在我之前。”
秦方:“……”
“说得很好。”短暂的怔愣后,他起立鼓掌,“多说几句,我特别爱听!”
话音未落,一只杯盖精准砸上他的脑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