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盆(2 / 2)

我皱起眉头,努力回忆当时的我是怎么做的,怎么让那些画面在水中出现的。我换左手,又换右手,又用手搅动水面;可盆子里只映出我气急败坏的脸。

怎么会这样?不是说只要我想,就能发生,就能实现,就能得到吗?我赌气地说了一句:“给我看!”

话音落下的刹那,水面突然浮现出一层瑰丽的淡金色光忙。那些砂石泥土似乎都变成了细小的金粒,在水中上下浮动。紧接着,大大小小的气泡从水底接连不断地升起。水像是煮开了一般,却一点都不热,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。

我吃了一惊,然后弯下腰,试探着把脸朝水盆贴近。

——水面荡起涟漪,金粒朝四周散开。我看到自己的脸贴在水上,跟着一起摇晃,然后渐渐变淡,变成凌乱破碎的线条。线条又晃动着组合起来,拼接成奇怪的方块、圆弧、三角……然后,有许多色块从水底浮起,嵌入线条组成的形状之中。被线条切割的色块漂浮着叠合在一起,交错,渗透,形成更多颜色。我盯着这些小东西看,不觉入了神:它们要组成什么?是小人吗?是小动物吗?是我没见过的神奇的风景吗?我还没来得及辨认,水面上的那些东西突然朝着同一方向猛烈地旋转起来,仿佛被吸入一个漩涡。与此同时,一片黑影从水底飞快浮起,一下子吞没了所有的线条和色彩,连翻涌的涟漪,连水面上我的倒影都被一并吃掉了。

整个水盆里只映出了那个影子——是一张嘴。

不对,是一张脸。

是我见过的那张紫红色的怪脸。

辨认出怪脸的那一刻,我突然不能呼吸,喉咙好像一下子被紧紧扼住。奈特就在旁边,我想叫他,可发不出声音,也不能动弹,浑身上下像被丢进冰湖里,硬邦邦,冷冰冰。我瞪大眼睛,看着那张怪脸张开嘴巴,一下一下用力咀嚼。它干裂的嘴唇每一次开合,整张脸都像被压缩一样扭曲起来,表情狰狞,却似乎有滋有味。我看到那些色块和线条塞了它满嘴,它们在焦黄又稀疏的牙齿间破碎,断裂。我几乎能听到“嘎吱”“嘎吱”的脆响。

怪脸做出一个夸张的吞咽的动作,碎裂的颜色全部落进它的喉咙。它黄绿色的舌头又贴着嘴唇一卷,把嘴边沾着的色块也扫入口中。然后,它浑浊的眼球转了转,望向我。它大笑起来,得意洋洋地看我,笑我。它豁开的牙缝在笑我,颤动的蒜头鼻在笑我,横飞的唾沫也在笑我,好像我是个天大的笑话。我气急了,也怕极了,可身体是僵硬的,我不能动,也不能说话,只能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,弯腰,低头,脸悬停在水面上。那张怪脸几乎就在我眼前,它泛着油光鼓着脓包的鼻子距离我的脸也许就差了一根头发丝,而我连脖子都转不了一下。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这么丑陋的东西?为什么我会觉得它似曾相识?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它?

突然,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愣住了,它的嘴角一顿,脸颊剧烈地抽搐起来。它的脸色变得灰暗,本就丑陋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,满脸的横肉挤作一团。紧接着,我仿佛听见水面下传来“哇——”的一声,数不清的颜色和线条交织着从那张嘴中喷涌而出。它像吐出了一团混沌的星云。这些呕吐物一下子覆盖了水面,怪脸不见了,盆里的水在我眼前呈现出一种难以言状的灰暗色彩。

然后,灰色如沙子般沉入水底,一些粗糙的轮廓显现出来,仿佛河道干涸后露出的沉船。

水面映出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了。我看到昏黄的天空,宽阔的道路,巨大的飞驰的铁盒,砂石般被风推动着往前走的行人……这一切几乎贴着我的眼球展开。路上到处是人,还有铁盒,他们来来去去,从这里穿行到那里。那里的街道也许很热闹吧,我却只感觉到死寂,云层低得好像要把人压扁。

这是我曾经在这个水盆里见过的景象。那天我也是看到这一幕,然后被女仙赶跑了。

奈特从余光的角落朝我走来。他好像在说话,可我听不清,身体也依旧不能动弹。还好视野是清晰的,我瞪大眼睛注视水面,看到灰暗的道路和飞驰的铁盒渐渐消失,地面和天空互相交缠,如同融化的蜡油;蜡油又重新凝固,分化出树木、房屋,行色匆匆的女人,嵌入黑暗的小巷,和巷子里比黑暗更深的,鬼魅般的影子。

水面晕开夜色,影子在夜里浮动,女人的衣摆下长出荆棘似的枝条。我看着这一幕,只觉得心跳一滞,口袋里的蛋却剧烈地颤动起来。

我还没来得及顾上它,画面又融化了,各种深浅浓淡的黑色交织在一起,朝不同的方向流淌。这一次,水中出现了一双哭泣的眼睛,一张暴怒的正在喷出唾沫的嘴。无数细小的气泡从水底升起又落下,它们在画面中化作白色的碎片,像被踩入泥里的蝶翼。

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见过这样的情景,但胸口一阵难受,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
水下似乎有漩涡在生成。碎片被卷入水中,画面随之旋转又融化。线条化成墨水,化成墨点,在水中扩散开来。黑色在流动,汇聚,新的画面出现了。我看到高大的灰色城门,高得几乎和天空相接。两旁的城墙上嵌满大大小小的眼睛,它们眨巴着朝四面八方转动。成群的勺子在空中飞翔,蜘蛛一样的多足怪物从砖缝里进出。我打了个寒颤,看到许多人排着队从远处走来。他们的影子变幻着各种颜色和形状。然而在跨过城门的瞬间,砖块上的灰色滴落到他们身上,勺子又晃动着泼下沥青似的黑水,他们瞬间变成同样的黑色,再也分不出彼此。

我不想再看了,我不喜欢这些画面。但我擡不起头,也转不开脖子,甚至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。回声在我的口袋里疯狂跳动,把我的腿都弄疼了。它是感觉到什么了吗?它要孵化了吗?奈特又在说话,他的声音像气泡一样膨胀,每个音节都被拉得很长,我听不清楚。水面再次旋转起来,城门溶解了,怪物和人影消失了,黑色从各处汇聚到一起,又顺着看不见的轨迹流淌下来。

一栋建筑被描绘出来。是灰色的长方形,周身遍布同样规整的方形孔洞。周围的景象是模糊的,像一大片晕开的水彩,只有那栋建筑清晰又醒目地矗立在画面中间。看到它的刹那,许多杂乱的片段一下子涌入我的脑中,声音和图像如狂风破空而来,要顺着骨缝把我的颅骨掀开。我感觉就要想起什么来了,我是见过这栋建筑的,我知道它里面是什么样子。我就要想起来了,有一个轮廓正在从迷雾中浮现,我的心跳越来越激烈,像拳头在捶打胸腔,呼吸也一下比一下粗重。我知道自己见过这里,或许也来过这里,一部分时间里的我与这个地方紧紧捆绑在一起;这一刻的我又是在哪儿?奈特不见了吗?我是不是已经离开小屋,离开树林,离开镇子,离开这本书?我的脚下是不是正在长出根须,如果再不挪动脚步,就要被永远种在——

水面突然剧烈地一震,紧接着“当啷”一声,水盆掉到地上,摔碎了,水泼了我一身。我一下子惊醒过来,眼前还是那间凌乱的小屋,奈特正瞪大眼睛望着我。我的呼吸声重得好像寒冬里呼啸的北风。

“你怎么了,”奈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,“突然不说话,也不动……你在水里看到什么了?”

我正要回答他,突然看到一只棕红色的松鼠蹲坐在地上,刚才就是它撞翻了水盆?我还没看个仔细,它又“嗖”的跑不见了。

几乎同时,屋外传来一阵骚动。紧接着,小屋的窗户被撞开,一大群麻雀扑棱着涌进屋里。又是“咚”的一声,门也被推开了,一头雄鹿领着它的同伴冲进门来,它们慌慌张张的几乎撞到我身上。紧随其后的,还有野兔、狐貍、山羊,长尾巴的山鸟和毛色斑斓的山猫,还有大大小小的蝴蝶和黑雾一样成群飞舞的蜜蜂……数不清的动物和昆虫成群结队地朝小屋奔来,从门外,从窗口,从豁开的墙缝里。它们一进屋就缩在窗帘后面,钻进炉灰里面,在各种角落躲藏起来;更多的动物慌不择路地撞进里面的房间,昏暗中到处传来东西被打破,被摔碎的声音,屋子里弥漫开一股毛皮和羽毛的气味。这些动物似乎被什么驱赶着,我能感觉到是恐惧让它们慌张和焦躁。我又想起那个女仙身上数不清的绒毛——就是这样来的?

生灵们的奔逃终于停了下来,也许整座林子的小动物都挤进了这间小屋。奈特一步跨到门口,我紧跟着从他身后朝外张望。

天空变成了深沉的紫红色,和那张怪脸一样的颜色。我试图寻找镇子所在的方向,但连那座钟楼都没有望见。

这个国家很小,钟楼是全镇最高的建筑,不管走到哪里,都能看见它。

奈特侧过身,把我往屋里推了推。

“你去和小鹿一起藏起来,”他说,“有东西要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