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行至殿中,经过温以缇身侧时,脚步微顿,用眼角余光飞快扫过对方怀中的长匣,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,转瞬即逝。
待走到龙椅正前方,十王爷立即翻身跪拜,动作利落:“儿臣参见父皇!”
“说吧,何事要奏?”正熙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目光落在他身上。
十王爷抬头,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急切:“父皇,儿臣确有一事,今日冒失进殿,是因宗室中出了桩丧尽天良的丑事,且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,若不及时奏禀,恐损皇家颜面,更寒了百姓之心!”
他顿了顿,抬首续道:“此事关乎太祖皇帝胞弟岐王一脉的旁支,现令六品奉恩将军之爵萧承裕。
其原配嫡妻袁氏,嫁入萧家十余年,勤恳持家,却只因连生两女、未有嫡子,便渐渐失了萧承裕的待见。萧承裕一心想要嫡子,竟生了宠妾灭妻的毒念,去年冬月,袁氏忽染急病,不过三日便撒手人寰,府中下人私下议论,皆是萧承裕与宠妾李氏暗中下的毒手!”
“袁氏去后,留下十二岁长女、九岁次女,偏巧袁氏病逝那日,两个孩子撞见李氏在其汤药里加东西,萧承裕怕事泄,竟对亲生骨肉起了杀心!
许是终究忌惮骨肉血亲的名声,他没敢痛下杀手,反倒对外谎称两女染了时疫,要送去城外庄子静养,实则暗中托人,将两个孩子分别卖了出去!”
十王爷语气愈发沉重:“袁氏娘家察觉不对,派人暗中追查了半月,才知萧承裕竟丧心病狂,将长女卖去了江南的倚红楼、次女则被卖去了北方的戏班,那戏班明着是唱戏,暗地里却做着转卖人口的勾当!
袁家人赶去倚红楼时,长女已被强灌了迷药,十三岁的姑娘为守清白,竟在接客当晚撞柱自尽。万幸次女那边发现得及时,袁家人冲破戏班,才将年仅九岁、浑身是伤的孩子救了出来!”
“袁家咽不下这口气,本要带着次女入宫告御状,昨日在宫门外被儿臣撞见。儿臣细问之下才知前因后果,更听闻今日此事已在京城及周边传开,百姓议论纷纷,都说大庆的女子命苦,连宗室嫡女都落得这般下场。如今民间不满情绪愈发高涨,儿臣怕夜长梦多,来不及与宗人府商议,便急着来向父皇奏报,还望父皇恕儿臣越权之罪!”
十王爷的话音刚落,金銮殿内瞬间掀起一片哗然,官员们衣袂摩擦的窸窣声、低低的惊叹声交织在一起。
“竟是宗室子女!”
“姓萧的人,即便再落魄也是宗室,别说卖入贱籍,便是与贱籍通婚都违了祖制,这萧承裕是疯了不成!”
而仍有不少官员暗自揣度,十王爷此举实在大胆,竟将宗室这般龌龊的丑闻当众捅出来,毫不顾及皇家体面。
这般公之于众,究竟是真如七王爷所言,是一片维护宗室名声的赤子之心?还是另有所图,
窃窃私语在阶下蔓延,人人脸上皆挂着震惊,宗室子弟纵是失德,也从未有过这般将亲生女儿卖为贱籍的荒唐事,简直是视皇家颜面如无物。
宗人府令晋元王猛地直起身,脸上写满难以置信,看向十王爷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急切与质问。
此事关乎宗室纲纪,他身为宗人府令,竟半点风声都未听闻,岂不是失职?
队列中的温温以缇眼中也闪过一丝波澜,眼眸微微眯起,看向十王爷的神情多了几分探究,随即似是想通了什么,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。
十王爷此刻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。
虽这些年在朝堂历练,早已褪去往日稚气,可这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将宗室丑闻赤裸裸地捅出来,让皇家蒙羞,他心中仍免不了忐忑。
可一想到京中沸沸扬扬的议论、以缇姐姐的困境,他便知情况紧急,容不得半分犹豫。
而促使他这般“冒失”行事的,正是七王爷。
自宫宴刺杀案后,七王爷便似换了个人,从前的沉郁一扫而空,行事愈发诡异,也愈发得父皇信赖。
即便经历诸多风波,父皇对七王爷依旧真心关切,这让十王爷猛然醒悟。
父皇要的从不是完美无瑕的孩子,太过周全反倒不妥。
直到后来他想起,那位只在幼时留有模糊印象的太子皇兄,当年亦是这般不掩锋芒、完美无瑕,更让他笃定了心中的想法。
他在朝中无强援依靠,即便谨慎行事,借吏部差事站稳了脚跟,可终究是孤人。
若一味追求滴水不漏,反倒会让父皇忌惮。
此番借宗室案直言奏报,看似急切冒失、行事不谨,却是他第一次主动向父皇展露“不完美”。
既是破局之法,亦是向父皇表露出的一份坦诚。
晋元王他撩起朝服下摆,出列对着正熙帝开口道,“启奏陛下!此事是臣失察所致,臣身为宗人府令,执掌宗室事务,萧承裕这般丧心病狂之举,臣竟毫无察觉,实属失职!臣恳请陛下降罪,愿戴罪立功,亲自彻查此案,还枉死之女与幸存稚子一个公道!”
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龙椅上的正熙帝身上。
他目光掠过请罪的晋元王,转而投向列于一侧的七王爷,语调平稳无波:“老七,你怎么看?”
七王爷闻声起身,先是对着正熙帝行礼,而后抬首朗声道:“回禀父皇,儿臣以为,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何况萧承裕不过是宗室旁支。十弟今日虽行事仓促,有失稳妥,却也是一片赤子之心,既念着宗室名声,更不忍百姓因此事非议皇家。如今京中流言已起,若不尽快处置,恐让不满情绪蔓延,反倒有损皇室威严。”
正熙帝听罢,深邃的眼眸中不见波澜,只是缓缓点了点头,算是认可了七王爷的说法。
他目光流转,扫过阶下文武百官,又落在了站于前列的冯阁老身上,“冯阁老,此事你有何看法?”
冯阁老闻声出列,他缓步走到殿中,“启禀陛下,臣以为,此事首先当辨家事与国事之分,萧承裕与妻儿的纠葛,本质是宗室内部家事,十王爷所言的谋害妻子,目前既无人证,也无物证,仅是外家一面之词。至于两女流落民间被贩卖,究竟是萧承裕亲手所为,还是遭外人拐卖,亦或是有心人故意设局栽赃,眼下皆无实据可考,贸然定论为时过早。”
他话锋一转,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阶下的十王爷,语气添了几分郑重:“臣斗胆直言,十王爷今日之举,实有不妥。此等未经查实之事,仅凭一方说辞便当众奏报,未免有失严谨,难以服众。依臣之见,十王爷既知晓此事,当先行告知陛下,再配合大理寺、刑部核查,或是自行查清原委后再行禀报。此番行事略显莽撞,可见十王爷在朝堂历练上,仍需多学多思。”
冯阁老这番话,字字句句都中规中矩,既点出了案情的关键疑点,也指出了十王爷行事的疏漏,听似公允客观,可那明晃晃的指责之意,任谁都听得真切。
阶下官员暗自心惊,冯阁老这话,分明是毫不避讳地敲打十王爷。
冯阁老这是彻底将十王爷从“押宝人选”中剔除了,否则绝不会在朝堂之上公然指出皇子的不足,半点余地都不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