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37章 三八二十一(2 / 2)

“你们可以回去商量。有任何决定,通过李乐或者联系名片上的电话。另外,我想说的是,法律只能提供程序内的公正,无法弥补所有遗憾。请保重。”

整个过程,精准地控制在半小时内,高效、冷酷,却提供了一种置身绝境中的人最需要的东西:对局势清晰的认知,以及一个虽然代价高昂但确实存在的、专业而强大的希望。

离开那间充满压迫感的办公室,重新回到那条布满书架的走廊,众人都沉默着。

司奇峰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汤锦屏,脚步虚浮,韩远征和庄欣怡面色凝重。

李乐走在最后,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橡木门。

他知道,司家父母此刻正站在一个无比艰难的十字路口。一边是儿子可能漫长的刑期和彻底毁掉的前程,另一边是一个压垮一个家庭的巨额数字。

剩下的,便是司家父母在这残酷现实面前的挣扎与抉择了。

。。。。。。

伦敦天光,明明比室内亮堂许多,却仿佛怎么也照不进司奇峰和汤锦萍的心里。

李佩华律师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,连同那个高昂的律师费预估,像一块巨大的寒冰,沉甸甸地坠在两人心口,连呼气都带着冰碴子的凉意。

回酒店的车上,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。

汤锦萍靠在车窗上,眼里只剩下空洞的渺茫。

司奇峰则一直紧握着拳头,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车流,仿佛要在那无尽的钢铁洪流中盯出一条生路来。

刚回到酒店房间,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,房间的电话就刺耳地响了起来。接通,是使馆教育处那位常参赞打来的。

“司先生,通知您一下,我们也是刚接到伦敦警方的通知,他们对司汤达租住公寓的搜查程序已经结束,你们现在可以过去清理个人物品了。地址是......”

消息像是一根细针,轻轻戳破了压抑的气球,暂时转移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。

至少,有了一件具体可以去做的事情,一种能触摸到的、与儿子尚存一丝联系的实在感。

司奇峰挂了电话,深吸一口气,对妻子说:“收拾一下,去汤达住的地方。”

汤锦萍茫然地抬起头:“去那儿干嘛?”

“警方搜完了,让去收拾东西。”司奇峰的声音沙哑,却带着一种探究的坚决,“去看看他到底过的什么日子。”

韩远征、李乐和庄欣怡自然陪同前往。

车子停在那栋南肯辛顿,司汤达租住的公寓前。

李乐看了眼门牌号,确认道,“就是这里了。”

在底楼的物业管理处,一个面无表情的巴巴羊管理员,正盯着小电视看棒球比赛直播。听说来意,先是核对了几人的身份之后,递过来一把钥匙,突然想起什么,又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单子。

韩远征接过一看,是水电燃气催缴单,最近一张用红字印着“最终通知”。

“什么东西?”司奇峰问。

“呃....水电气的催缴单。”

“多少钱?”

“水费欠了八十七镑,电费一百三,燃气……啧,两百四。”韩远征念着,声音越来越低。

司奇峰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片,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,眉头拧成了疙瘩,默默塞进了外套口袋。汤锦萍想拿过来看,被他轻轻挡开了。

找到对应的门牌号,钥匙插入锁孔,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司奇峰的手停顿了一下,仿佛需要积蓄勇气,才缓缓推开了房门。

一股混杂着隔夜外卖馊味、潮气,还有一种类似旧杂志和灰尘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。

公寓是一室一厅一卫的格局,面积不大,此刻却显得异常凌乱。

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揉成一团的废纸、几个空空如也的外卖披萨盒、几个啤酒罐。书架上的书东倒西歪,有的甚至掉在了地上。沙发靠垫被挪了位置,露出底下积攒的灰尘。

这混乱,分不清是司汤达平日邋遢生活的常态,还是警方搜查时翻箱倒柜留下的狼藉。唯一清晰的是,这里毫无生气,像一个被匆忙遗弃的巢穴。

“这,这是人住的地方?”汤锦屏喃喃道,她想象中的儿子在国外的“努力而又上进”的日子,与眼前这副模样,形成了尖锐得令人心痛的对比。

司奇峰铁青着脸,目光扫过整个房间,最后落在角落那张堆满杂物、连床单都未曾铺平整的单人床上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。

他哑着嗓子,像是问韩远征,又像是自言自语,“他说,合租....室友是个本地人.....”

“小韩,这样的房子,一个月,得多少钱?”

韩远征环顾了一下这间公寓,谨慎地估算道,“叔叔,像这种一室一厅的单人公寓,在这个位置,月租.....最少也得一千二百镑左右。”他刻意没说,这通常是合租一个房间的价格,独享一整套公寓,即便老旧,在伦敦一区也是奢侈。

“一千二.....”司奇峰喃喃重复了一遍,这个数字和他口袋里的催款单、以及刚才律师提到的天文数字交织在一起,让他感到一阵眩晕。

他和妻子在国内省吃俭用,每月基本上把工资都寄给儿子当生活费,也就是一千五百镑,他原本以为,这足够儿子过上不上不足,比下有余的求学生活了,可,眼前,还是超出了想象。

夫妻俩对视一眼,都没再说话。一种被欺骗、被掏空的无力感,混合着巨大的失望和心痛,在沉默中弥漫开来。

几人开始默默地收拾。李乐和韩远征帮忙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、杂物归拢到纸箱里。庄欣怡则细心地帮着汤锦萍整理衣柜里的衣物。

随着收拾的进行,更多令人心惊的细节浮现出来。衣柜里,除了几件普通的T恤牛仔裤,赫然挂着几件价格不菲的衬衫和外套,只来自一些汤锦屏只在杂志上见过的品牌。

床底下塞着几个鞋盒,里面是几乎是没穿过几次的名牌运动鞋和皮鞋。

汤锦屏颤抖地捏着一件Burberry衬衫的价签,“三百八十镑.....他爸爸一件棉袄穿十年.....”

又捡起几张消费小票,看着消费记录上的“Desigores”“Fe Dg”,汤锦屏的眼泪滴在纸上,晕开了墨迹。

当庄欣怡从一个抽屉角落里摸出一个深蓝色、烫着“Le'long”优雅Logo的首饰盒,打开时,那条幽蓝色坦桑石手链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。

李乐在一旁瞥见,嘬了嘬牙花子,认出了那是那晚上司汤达给陈佳佳又被退回的生日礼物,想不到,还是自家店里的玩意儿。

看着庄欣怡的愣愣的表情,和司汤达她妈不可置信的眼神,李乐凑过去,低声道,“这个,应该能退的,不行一会给我,我认识店里的人。”

“啊,谢,谢谢。”汤锦屏机械的应着。

收拾完衣柜,庄欣怡又去门口,收拾挂在墙上的几件衣服,却在门边一堆广告传单下,发现了几封带着银行logo的信。她犹豫了一下,拆开看了几眼,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。悄悄招手叫过韩远征和李乐,把信纸递给他们。

“Barcys信用卡,欠款一万二.....”韩远征低声念着,又翻开另一封,“HSBC的,八千。还有这张Lloyds的,九千五。”

是信用卡账单和透支催款通知。粗略一算,几张卡加起来,欠款金额接近四万英镑。

“这.....”韩远征倒吸一口凉气,看向李乐。

李乐眉头紧锁,低声道,“瞒不住的,说吧。早晚都得知道。”

韩远征叹了口气,拿着那几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纸,走到呆坐在床边,正在整理着书本的司奇峰面前,尽量让语气平和,“叔叔.....我们在门口发现了一些信件.....是银行的账单。汤达他.....好像信用卡欠了一些钱。”

司奇峰猛地抬起头,接过账单,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,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。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床头柜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柜子上一个空水杯被震得跳了一下。

“孽障!我们在家起早贪黑,一分钱掰成两半花!他倒好!在这里花天酒地!欠了一屁股债!他.....他到底想干什么?!”

愤怒、失望、心痛、还有对未来的恐惧,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出来。这个一向隐忍的中年男人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,眼眶瞬间红了。

汤锦萍闻声过来,看到账单,更是哭得几乎要晕过去。

韩远征、庄欣怡和李乐只能围在一旁,说着苍白无力的劝慰话,房间里的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
就在这片混乱与悲戚之中,虚掩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。

所有人都是一怔,这个时候,会是谁?

韩远征离门最近,他定了定神,走过去拉开房门。只见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紧身运动夹克、身材壮实的华人男子,神色带着几分不耐烦和流气。

“司汤达在吗?”其中一个剃着近乎光头、脖颈上挂着金链子的,嚷嚷着,斜着眼往屋里瞟。

韩远征心里一紧,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了挡门缝,警惕地问,“你们找他什么事?”

“什么事?”另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嗤笑一声,“我们是租车行的!来找他收车!他那辆蓝色宝马3系,租期早他妈过了,钱也没付够!他人呢?车呢?”

韩远征瞬间明白了,司汤达那辆看似风光的座驾,原来也是租来的,而且显然还欠着租金。

他强压下心里的厌恶和无奈,尽量平静地说:“他不在。有什么事,你们可以留下联系方式,或者通过正规途径解决。”

“不在?”光头男显然不信,还想往屋里挤,“躲起来了是吧?告诉他,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!赶紧把车和钱送来,不然有他好看!”

忽然,门口的两个男人只觉得一座小山移了过来,挡住了视线。

一抬头,瞧见头顶门框,身子壮硕的堵住一扇门的李乐,先是退了一步,咽了口唾沫,刚要张嘴,就听到。

“哪个租车行的?”

“奥德里奇,老华人街,怎么?”

“没事儿,问问,你等等,”李乐从兜里掏出手机,拨通秉忠的电话,“喂,秉忠哥,老华人街,叫奥德里奇的租车行的,熟悉不?行,没事,就有个同学,租车,想宽限几天租金,嗯嗯,好,我把电话给他们....”

李乐一伸手,手机递过去,“接一下。”

“你让接就接?你谁....”

“三八二十一。”

“呃.....”金链子一愣,接过李乐递来的手机,放到耳边,“您系边位啊?啊,秉忠叔,系猪油仔啊。哦,哦,好,知道喇……”

金链子挂上电话,把手机还给李乐,笑了笑,“早说么,那什么,您还是给这司汤达说一声,赶紧的,我们也是收人家的车放租的。”

“放心吧,少不了你们的,也就三五天,来拿车拿钱。”

“诶诶,那我们先走了。”

瞧见这俩进了电梯,韩远征重重地关上门,后背抵在门上,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。看向李乐的眼神透着探究。

“家里长辈的关系,呵呵呵。”李乐糊弄一句,进了屋。

韩远征心里更嘀咕了,这人,到底是干嘛滴,三教九流的人,上到御用大律,下到刚才的小混混,都能说上话,还有,三八二十四,什么时候成了三八二十一?

房间里,司奇峰和汤锦萍目睹了刚才这一幕,最后一丝强撑的体面与希望,彻底干瘪了下去。

司奇峰缓缓蹲下身,捡起地上一个相框——照片里,司汤达站在LSE主楼前笑得灿烂。相框玻璃已经碎裂,裂纹横亘在年轻的脸庞上。

“我们供他读书....哎.....”

“是我的错,我不该总跟他说要争气,要出人头地....”

奢侈品的标签、银行的账单、租车行的追租......这一切像一把把钝刀,反复切割着这对父母的心。

他们不远万里而来,怀揣着救子心切的希望,此刻却被残酷的现实一层层剥开儿子伪装下的真相,露出的确实虚荣与荒唐。

李乐对韩远征和庄欣怡轻轻摇头,那意思是,别再刺激这对父母了。

默默把Le'long手链盒塞进口袋,站在窗边,看着楼下街景。

阳光依旧明媚,路人来去匆匆。这间小小的公寓,却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,承载着一个家庭骤然崩塌的幻梦和无声的悲鸣。

而李乐原本那些关于圈层、资本、表演的冷静分析,在此刻具体而微的苦难面前,都显得那么苍白和疏离。

现实的重量,远比任何理论都更沉重,也更残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