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二十一日晌午,从原平府起程,走四十里就到了碧蹄馆。因为郑直过江之后就没有按照之前协商的行程,尤其后边为了躲避吟诗作对赉诏使团全都是拼酒,故而哪怕是在平壤府、开城府耽误了多日,他们依旧比原定的日子早到了一日。
旁的时候,郑直可以恣意妄为。可面见藩王终究兹事体大,所以最后这几日他有意放慢了速度,甚至在任士洪提出将原定于下午祭拜宣圣庙的行程推迟到了明日。众人刚刚在碧蹄馆安顿,李忄隆派遣议的政府左议政慎守勤、左参赞柳顺汀、左副承旨成希颜等人就来问安了。
郑直对于慎守勤也算久仰大名,此人是与任士洪齐名的重臣,更重要的是对方还是外戚。哪怕他已经发现这所谓的‘小中华’名不副实,甚至背道而驰,却依旧想要有所收获“不佞尝观《周礼》,有外戚不与政之训。今见贵邦典章,于威里参政颇有规制,愿闻其详。”
金辅也已经竖起了耳朵,他与程敬的判断类似,毕竟郑中堂与张家的关系早就广为人知。哪怕有先帝大殓之时的纷争,可到底是一家人,郑中堂低个头认个错又有啥大不了的?如此,皇爷该如何自处?
吉时同样竖起了耳朵,却并不是关心趣郑直为何对此感兴趣,而是与郑直有着相同的心思‘他山之石可以攻玉’。正所谓有备无患,郑直虽然鲁莽,却不蠢笨。对方的一言一行,在吉时看来都有所本。故而他不必关心郑直为何对外戚参政感兴趣,却一定要关心对方感兴趣的这件事本身。一旦将来对方借鉴此法,他才能够一鸣惊人有所见解。
原本应该最忙的杨琮此刻反而闲的无聊,他确实是探子,可也只要把所见所闻记住回去上交就好。至于旁的,谁能让他升官发财他就听谁的。自个又不是大将军,关心那么多作甚?
而张荣也不遑多让,敬陪末座的他干脆如同往日一般,双眼发直,大脑放空。继续琢磨这趟赚的,够不够打发家里的母大虫花销。话说,他去年赚的都添了叶家那俩无底洞。这一次,咋也该给自个扩充一处院子了。若有剩余,更该给自个儿子攒点家当了。
郑墨站在一旁,也在用心听。这里大概除了十七叔,也没有旁人比他更清楚缘由了。那位尚二姐可是去年年底入宫了,当时郑墨就感觉到不妥,奈何十七叔晓得了也没有阻止。心中一动,难不成,尚家祖坟冒青烟了?那么六爷爷和十七叔日后咋办?特恩?
慎守勤有些尴尬,毕竟郑直蛮声在外。莫忘了任士洪同样也是外戚,他也听闻这段日子二人颇多龃龉。此刻对方显然不怀好意,怕不是隔山打牛吧?
好在敬陪末座的左副承旨成希颜挺身而出“中堂明鉴。敝邦虽小,法先王遗意。依《经国大典》,国舅当避枢要。然如文宗朝权擥公,以国舅领议政,实乃世祖特旨。”
郑直有些好奇“哦?如此讲来,非常例乃特恩?”
任士洪不等成希颜开口,抢先道“正是。寻常外戚,止授嘉礼、都尉等荣衔,若欲参决机务,必待王上特简。且需经三司合坐,议政府佥议,方得署理朝政。”
郑直点点头,似乎想要止住话题,偏偏此时程敬开口了“受教。近闻贵国慎氏子弟多任清要,可是循此例耶?”有些话郑直不方便问,自然需要他来开口,哪怕他确实不知郑直为何对外戚参政有兴趣。至于和任士洪那点交情?偏远蛮荒之民,也敢妄言‘大典’,果然狂悖!
慎守勤听郑直指名道姓,也就不再躲闪“慎氏蒙恩,皆依太祖朝定例‘外戚入仕需经科举正途,任职不得过从二品’。今舍妹虽在宫中,族中子弟皆守‘三避之法’——避兵权、避谏垣、避刑名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程敬点到即止。
任士洪却一反常态,主动挑起话题“近闻天朝设五军断事官于中堂,掌刑名之事。下邦小臣未谙其详,敢请赐教。”
程敬一臂之力还施彼身,抢在郑直开口前道“此乃太祖高皇帝圣裁。循前元断事官,于初立五军都督府时,特置断事官,专理军官军人词讼。其要有三:一曰稽核军册,二曰审理逃伍,三曰裁定抚恤。凡卫所呈报刑案,必经其手方达天听。”
左参赞柳顺汀故作惊诧“闻其秩不过五品,何以节制诸卫?”
吉时眼睛一瞪,同样抢先开口“虽品阶不高,然持五军都督府勘合,佩纠察铜符。昔有都督佥事侵吞军饷,竟被断事官直奏御前,此即‘以卑临尊’之妙。”他突然记起,先帝只说依据《诸司职掌》恢复五军断事司,却又未明言依据《诸司职掌》恢复五军断事官品轶。按照规矩,内阁辅臣至少要兼差三品的。
成希颜点点头“颇类前朝军正之制!《通典》载汉设军正丞,‘不属将军,专举法度’。昔细柳营周亚夫虽贵,见军正亦整冠肃容。”
郑直可不晓得这五军断事官竟然古已有之,他一直以为就是前元独创。程敬余光瞥了眼吉时,立刻开口“然也!然我朝改制尤精,五军断事官需通《大明律》等律例。且置司狱司隶之,非若古制单骑巡营。”这种时候,他们不能让外人看笑话,故而想要岔开话题。
任士洪却道“妙极!倘敝邦仿此设义禁府断事官,使掌军律而直承王命,可免将帅专擅之弊。”
吉时见郑直和程敬都不开口,再次越俎代庖意有所指道“慎之。此职贵在得人,若遇酷吏则损士气,姑息则弛军纪。昔陕西断事官苛核边军,反激兵变,终成永乐朝一憾。”
慎守勤与任士洪对视一眼,拱手道“诸公洞明。昔安平大君联姻宗室而干政,终致端宗朝祸乱。故成宗朝重修《大典续录》,明定‘威里非经筵不得议政,非边功不授军职’。”
程敬一听对方想要为前事找补,同样不怀好意道“然则当今殿下于威里颇多倚重...”
慎守勤赶忙打断对方的话,正色道“此乃俾国王上曲尽孝道,以慰慈殿圣怀。凡外戚建言,终须经议政府披红,司宪府封驳,六曹勘合,非可专擅。况有春秋馆史笔如铁,承政院起居注在案。”
“善!贵邦典制周详若此,当载本阁见闻,以飨中朝。”此时杨川县监洪演走了进来行礼,郑直中断了谈话。
“中堂与诸位天使舟车劳顿,俾驿已经备下酒宴。”洪演行礼之后,躬身道“,不如请诸位大人入席,边吃边聊。”
郑直起身笑道“左参赞请。”
慎守勤赶忙回礼“中堂请。”按照礼节,落后郑直一步。
其余众人也都起身,跟在二人身后向洪演迎导的院落走去。
不同于其他地方,碧蹄馆乃是汉阳以西重要馆驿,故而相当于一座小城堡,这里有院门宴客的院落。内里虽不是亭台楼阁,却也算别有洞天。如今已经是春末,故而直接将桌案放在了院中。
双方落座之后,由慎守勤代表李忄隆向赉诏使团再次表达了欢迎。
郑直煞有介事的走完流程后,把玩酒盏忽笑“闻贵国新设「采红使」,专司选妃。依本阁浅见,此职合该威里担当——毕竟择选姻亲,自家人最知根底。”